两名艺术界的伟大孤独者在1888年的下半年共处了九周。保罗·高更和文森特·梵高所共用的住房和画室,是狭小而简陋的“黄屋”,它坐落在法国南部城市阿尔勒的北门外。安排上有不均衡之处。在梵高看来,这位他极力追捧的前辈画家从巴黎来到此地,可帮助他实现创立一座艺术家避风港或曰“南方画室”的梦想。高更的开销实际上是西奥·梵高(Theo van Gogh)支付的,这位成功的艺术品商人在家族里算是比较发达的一员,同时也是那位麻烦缠身的兄长的助手和监护人。
她不是唯一一个请高更画像但却以愤懑告终的人。1889年,高更又在布列塔尼完成了《美丽天使》(La Belle Angèle),这个标题有意化用了主顾玛丽-安吉利克·萨特(Marie-Angélique Sartre)的名字,她是画家聚居地蓬塔旺的某官员的夫人。如标题所示,高更意在表明这幅画不仅仅是一幅肖像画。玛丽-安吉利克一身传统布列塔尼装束,端坐在镶金的、光环一般的圆圈中。画中的其它部分是判然有别且看起来无甚关联的空间,比如绘有花朵的蓝色壁纸和橙黄色的墙,墙头放着一尊陶制异教偶像。在这幅兼容并蓄的作品里,高更将当时相当流行的日系绘画元素和基督教以及非基督教的虔诚结合为一体。其中既有肖像画的要素,也有生活和原始主义——既有布列塔尼人又有南方的大海——以及色彩方面的尝试。
由此,高更的肖像画也就更多呈现为对现实的抽象而非再现;它们既关乎表面上所描绘的人物,也关乎高更本人。除了自己之外,他的模特常客还有荷兰籍犹太人画家梅耶尔·德·哈恩(Meijer de Haan),此人驼背,脱掉鞋后仅有4英尺9英寸高(约为1.49米)。1880年代晚期至1890年代前期,两人一同在布列塔尼生活和工作,名义上高更是老师,哈恩是学生。在一幅1889年呈俯视角度的肖像画里,哈恩一身红衣配上一头红发,摆出恶魔般的样貌,两眼圆睁,托腮作深思状。这幅画以斜对角为界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右下方是一张桌子,上面放有一篮苹果和两本书。
作为一幅纯粹的肖像画,它是非常坦率直白的,哈恩确实长得像地精或者梦魇,然而高更画的并不只是他的朋友。画中还有神圣的创造冲动(the divine creative urge)的形象,桌上的两本书分别为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的《拼凑的裁缝》和弥尔顿的《失乐园》,而苹果则暗指塞尚。哈恩的紧张姿态既是向弥尔顿富有创意的反面英雄路西法致敬,也在向当时画家们有关艺术与宗教的讨论致敬——这场讨论发生在普渡村(Le Pouldu)的海滨客栈(Buvette de la Plage)里,画家们在那里住了一阵,其间还为酒店配上了壁画。当他们离开时,客栈的女老板玛丽·亨利(Marie Henry)已经怀上了哈恩的孩子:这是她始终没有告诉他的。
高更的肖像画非常复杂,这在肖像本身上面体现得尤其突出。例如,他有一张两名素未谋面的大溪地女性照片,并以此为蓝本创作了一幅画卖给巴黎画商安布鲁瓦·沃拉尔(Ambroise Vollard),且是以肖像画而非岛屿生活场景画的名义。在其它一些作品里,他严格规定了模特的姿势,并赋予其个体的特殊性:也就是肖像。不过,借助于标题的塑造——《游魂》(Spirit of the Dead Watching)、《手捧芒果的女子》(Woman of the Mango)以及《年轻的基督徒女孩》(Young Christian Girl )——他又将人群化为主题:可朽性,繁殖与纯洁信仰。
另一位阿尔勒的朋友是车站咖啡馆(Café de la Gare)的女老板玛丽·基诺(Marie Ginoux),梵高决定前往圣雷米的疗养院时,家具就存在她的店里。高更和梵高都曾在1888年为她画过像,但1890年时梵高还有一幅题为《阿尔勒城的基诺夫人》(L‘Arlésienne,Madame Ginoux)的肖像画,其中她盛装打扮,既是一个个体,也作为一般意义上的普罗旺斯女性。这幅画本质上只用了绿色和粉色两种颜色,但构图不是梵高原创的,它基于高更的一幅木炭画。如此一来,它同时也是向友谊与幸福时光致敬之作,是梵高在风格上最接近高更的记忆肖像画的一次创作。
即便在临终之际,梵高仍交到了一些新朋友。其中最重要的是保罗·加谢博士(Dr Paul Gachet),在这位画家最后的日子里,他于瓦兹河畔的欧韦负责其照料工作。加谢亦与高更早年导师皮萨罗和塞尚交好。虽然梵高认为加谢“毛病可能比我还多,或者可以说半斤八两”,但两人仍相互欣赏。梵高为其画的像与高更的《梅耶尔·德·哈恩》构成了呼应;画中的加谢眼神偏于沮丧,并不像魔鬼上身,但一头红发的他也坐在一张依对角线将画面一分为二的桌旁,托腮作聚精会神状。此画是梵高画作里最具同情心的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