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子       来源于:中华书画网

  他几乎不审视自己的样子,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永远顾盼在女人身上。

  他钟情女人,深爱女人,爱画女人,认为女人就是上帝造给人间的一个美妙奇迹,他愿意在这个梦里醉生梦死。

  非常明朗的情欲的态度,不藏,不躲。

  他的女人无疑是性感的,曼妙无比的,身上的每一根弧线,每一处凹凸,有肉肉的孩子气的韵律,有润润的匀匀的意态,散发着一股蜜意柔情。

  绝少有细节的描绘,流畅恣意的线条,从这里抛过去,从那里绕回来。始于激情,停顿于心满意足的快慰处,技法高超,情感炽热,气息却一片纯真干净。线条的光滑起伏,需要圆润打底,他许多的女人,有他想法与手法上的一种夸张。

  他有了不起的中国书法功底,他的笔触,泛着书法的一股浓香──我想常玉私下里,是否也窃喜过他这种东西融汇的创新?女人身上没有一根多余的线条,那是不是点明了常玉一生崇尚简洁的人生哲学?我觉得是的,也许在常玉看来,人生要精减无数不必要的东西,要呈现另一种清新样貌,画面如此,线条如此,艺术风范如此,生命方式更加如此。往深度里走,而不是趋近浮世的广阔表面;观照自己的内心与真正需要,甚于关心俗世界定的那套名利理论。

  不受任何他人的抱负的裹胁,不从众,只遵从内心的指引与呼唤,往自我的幽暗小径一路探索下去,这既是常玉的天赋,也是他非凡的勇气。从他的绘画里,可以看到常玉精神上的这种取舍。

  女人、花儿,空寂旷野里一头动物的小身影。这是常玉终其一生所描绘的对象。花朵娇嫩,女人柔情,动物是天地间的大美。着墨少到几近于无,却表达出最丰富的内涵。我于他的花朵里,是从未看出过他的颓废的。他的花,枝叶有着别样的烂漫,设色可能清雅,也可能浓艳,却半点没有俗气,泛着一身的空灵气。枝节有倔强的气度,硬朗地占据画面,仿佛要冲出画面去。一干枯枝,三两朵鲜花,几片叶子,就可以画出满眼的咄咄生气与朝气。

  色彩雅致时,轻柔到人要靠拢去才能看出一片片花瓣;色泽浓烈时,花叶陡然绽放,从黑色里开出夺目的灿烂来。

  或许如人所说,从他的笔法里看到过马蒂斯与莫迪里阿尼的影子,所以把他称为东方的马蒂斯,或东方的莫迪里阿尼,似乎这样就概括了常玉的艺术风貌,他的名头也才更为响亮。

  但如果真的对这两位西方艺术家了然于胸的话,会晓得常玉与他们是大大不同的。

  马蒂斯不通东方,画面挤得满,东方禅宗里“少即是多”的说法他并不知晓,而常玉对此是无师自通的。

  莫迪里阿尼笔下的女人也是简笔叙事,色泽也斑斓,但常玉那种减了又减的画法,精气神比之更为凝结,更不要说蕴藏于其中的只属于东方的水墨笔法有多漂亮。

  常玉谁也不是,只是他自己。要真说他与什么主义沾边的话,我愿意说他是现代主义里的极简主义者。在生命的后期,常玉与女人渐行渐远了一些,与动物亲近得更多一些。他笔下的动物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小马、小象、小猫或花豹,可爱得像小剪纸,又如小时的玩具,仿佛伸手就可以从画上捉下来。

  小猫扑蝴蝶,花豹撒欢打滚儿,马儿四蹄朝天在地上搓痒痒,全都是浑然忘我的状态,乐不可支的状态。

  他画得最多的马儿,或成群结队,或俩俩偎依,或形单影只,却都带着一身美好的稚气,欢快地行走追逐在宇宙间,透着孩子的无邪与英雄的无畏气概。20岁出国之后,常玉再未见过他的慈父。而当初爱他教他的父亲,就是一名以画马闻名百里的乡绅。

  别离父亲半世,身旁一张照片全无,他想念他的父亲,便借由父亲最爱的马儿提起画笔,每画一匹马儿,仿若就在与亲人对话一般。

  意气美少年时,这种亲情之爱常玉不会懂得,只有岁月递增,情感沉淀酝酿,那股亲情的醇香才会由心间慢慢散发出来。

  常玉的马儿,是他对父亲深邃的沉甸甸的情感,又是他自我观望的一种投射与暗示。

  单匹的稚气的马儿,赫然走在偌大的天地之间,看上去好像在揭示着他内心的孤单,却又仿佛在抒发他发现了宇宙秘密之后的极致快乐。

  是的,我想说,他不一定是孤单的。是因我们害怕清冷的本性,害怕不能功成名就,才愿意把他想像成孤单的。他安谧无声的世界,他的静空,他的仍然孩子气的不入世的欢乐,我们是无法想像的。

  今天,他不见得想要的那些东西,他无意求得的那些东西,巨大的名气、巨大的炽热与最大的功利,都轰然前来,他要是没有在一场煤气泄漏事件中意外死去,仍然活着,他会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完全无从招架?或是天真一笑,照常不把它们当回事。

  事实上,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非常清楚自己在艺术史上的有可能的地位。

  没有上过正规的艺术院校,没有参与过国内的任何艺术组织与运动,也没有做过艺术以外的什么大事,甚至不与画廊合作,始终没有在法国闯出名气,凡此种种,似乎处处于他不利。

  他说过:我的作品,能帮助人们转换及改变对于欣赏绘画艺术的品位。我不欺骗,故此,我不被归纳为这些为人接受的画家之一。他温和,不谙世事,但他的确具有高度的智力,早明辨世界不一定会接受他的特立独行,所以他并不贪心。但世界终于还是见识了他的天才,找到了他。对常玉,我还想说,人不必轻易交付自己的同情,给并不是那么了解的人。常玉有着很好的家教,很高的个人品味,很自在的心性,很多很多的见识。他一直在尽享着自己的独特个性与适宜于他的生活,外围功夫下得少,内在功夫下得深。

  他的花朵,他的女人,他对动物的静静凝视,是他在用那颗率真的心,与世界对话。某一时间段,在人耐不住寂寞的时候,这些行为看上去似乎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但价值意味着什么呢,人类一切正面的价值,不都是为着精神的愉悦与欢乐吗。

  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常玉,于自己的艺术里有那么纯粹的心思,他的价值只怕比入世的价值,更具穿透力也未可知。俗世的人叹息着他的孤独,想像着他的无言沉寂,形容着他的潦倒,悲悯着他寂寥的生活,以及,最后那不由自己决定的死去的方式,似乎艺术家常玉,简直倒霉可怜之极了。但真相是不是那样呢,一个人的精神不挺立,内心没有洞见,他的才华会一直处于提炼之中吗?他笔下的作品会臻致那样的境界,到达那般的纯粹吗?只做他自己,不做别人眼里的自己,这另一种强大,比之与他人抱团取暖,只怕更加难以做到。在这样一个艺术家面前,我们异口同声的对他的同情,岂止庸俗,而且轻浮。写到这里,仿佛感觉常玉穿透了时间的长廊站在我们的面前,如此真切,呼吸可闻。

作者: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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